老月睡

感觉好像大家都走了,就剩下我在原地,我是一个没用的笨小孩。

小路


大概是夏天的末尾了,王耀从火车上下来。

他走了很久很久,很远很远的路。终于来到了这里,这个陌生的土地。他抬眼望去,天空中一片白茫茫,没有太阳,没有飞鸟,偶尔听见几声鸟鸣,从白桦林的深处传来,渐渐又传远。

王耀看不到太远,不过他可以见得他的脚边有些枯萎的叶,或许还带着绿色,但是腐朽正在一步步地馋食着那丝丝生机。王耀的眼睛轻轻动了动,他摸了摸自己有些红了的鼻子,拉了拉灰褐色的围巾,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。

苏/联的天气,对于他这个实打实的南方人来讲,果然,还是太冷了。

他提起有些厚重的褐色木箱,舔了舔干涩嘴唇,走向人声鼎沸的站台。那些人偶尔会向他投来好奇或者疑问的目光,但是依旧是步履匆匆。这些人里有孩子,有青年,有少女,有老人,各式各样,形形色色,无一例外,行色匆忙。毕竟这不是一个可以缓慢的时候啊,王耀轻轻在心里叹,他加快了步伐,离他的学校还很远呢。

那个苏/维/埃学校。

苏/维/埃是什么呢?很多人说不清楚,王耀从前问过参加了革命却没有文化的姐姐,她解释不清。王耀从前问了参加了革命却没有活着的邻居小哥,他只是笑着说他也不懂。到后来,他自己来参加革命了,他也说不清楚。

苏/维/埃是什么呢?他问了他的大队长,希望他能够为他解惑,大队长笑着挠挠头叫他去问参谋。参谋放下地图长篇大论,公式化的解释,条条框框,他听不明白。参谋一巴掌糊他后脑勺上,“这次中央有去苏的交流名额,你不是读过高中嘛?自己去苏问问不就知道了?”

王耀就这样踏上了又远又长的路。

风好大啊,这是苏/联给王耀的第一印象。王耀一下车就被风撞了个满怀,再在后来去学校的路上和这风纠缠不清。几次差点吹飞了他的围巾。他顺着大马路一直走,突然,风大了起来,一鼓作气吹走了王耀护了老半天的围巾。

“欸!!”王耀连忙伸出一只手来抓它,但是没够着。好巧不巧,这就正好挂在了一颗不远处的树上。王耀咬咬唇,他拍了拍衣服,拎起箱子朝那棵树去了。
离了马路有些距离,但是还有一条有些坑坑洼洼的小路通向不知名的地方,那棵树就在挨着小路,那围巾正挂在不高的枝上随风飘摇着呢。

王耀来到了那棵树旁,他踮起脚尖,尽力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,但是离围巾还是差了一点点。“啧……”他轻轻地啧了一声,明显他不能够到。但是他不打算放弃,那是母亲给他的围巾,也是他唯一的围巾。他抬手看了看表,表面上有很明显的划痕,表带也磨损严重了,这块表跟着王耀走了十年,在父亲还未去世的时候就和他一起了。指针摇摇摆摆了十年,到了这里,它也和王耀一起走着路。

还有一点时间,他在心里默念着,四处张望起来,希望可以找到什么枯枝,把他的围巾勾下来。

“给你。”一个俄国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,把围巾从树上取下来,递给了王耀。他的中文相当的厚重并且音调不对,王耀仔细听着才能分辨出来是什么。不过他没有资格说人家,他自己的俄语的卷舌也一塌糊涂。

“谢谢你。”他用俄语回了一句。那个斯拉夫人朝他点点头,然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,王耀看着他的背影,轻轻笑了一下。小路因为坑坑洼洼的,他一脚深一脚浅的样子实在是滑稽极了。苏/联人回头看了他一眼,吓得王耀连忙止住笑意,然而他却只是朝他笑笑,就在灌木中没了影。王耀站在原地,他不知道在想什么,愣了一会,手指捏了捏围巾,提起脚边的箱子,向大路走去。

至于王耀看着讲台上的助教目瞪口呆也是之后的事了。

“王,一起去食堂?”王耀笑着拒绝了同学的邀请,来这里已经两月有余,不知不觉间已经融入了这个小群体,不过他还是习惯去图书馆看会书然后再去吃饭。他的交流就到明年的夏天,但是现在,他的苏维埃答卷上依旧是一片空白。他得抓紧。

在教学楼到图书馆的途中,他总会途经一条小路。
小路周围都是白桦树,现在正值深秋,落叶铺了一地。这和王耀当初遇见的小路有一点像,但是这条路很平整,没有什么坑坑洼洼,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窄,只能通过两个人。王耀一边走着,一边用手擦过一棵棵树。他的指尖感受着树皮的纹路,偶尔可以听见树上的虫子在叫着。深秋了,很快就连虫子也没有了,鸟儿也飞去避寒了。他陡然想起童年的时候,秋天的夜里都是伴着虫鸣鸟叫,母亲的话好像还在耳畔荡漾。他垂着眸,心不在焉地走着,一不小心,撞上了一个人。

被撞得人一声闷哼,王耀一惊,连忙退开,下意识用中文问了一句。“没事吧?”,又猛然想起自己已经离国千里,在这个北方国度了,连忙又用俄语问了一句。

“唔,我没事……”伊万抬起头来,果然,那个熟悉的声音和语言,果然是他。那个当初自己帮助过的中国学生。“王?”王耀眨了眨眼,当初他知道这人是助教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,尴尬了好一阵。后来发觉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件事,王耀也释怀了,课后偶尔也会请教一些问题,可以算得上是熟悉了。不过,现在又是一股莫名的尴尬。王耀张了张嘴,不知道说什么,只是把道歉先补上了,然后就完了。他吞了吞口水,刚想继续说些什么,伊万就开口了。

“一起去图书馆吗?”王耀连忙点点头,他看了一下表,皱了皱眉,耽搁了些时间,得快点了。
他和伊万并肩走在着条小路上。

这小路唯实是有些窄了,他们的肩经常碰在一起,手也会不自觉擦到。王耀放慢了些步子,虽然他挺想快点走到,不过直接走在老师前面实在是不太礼貌,虽然伊万只是一个助教。

伊万明显注意到了,他呼出一口热气来,停顿了一下,又开口说到,“王……你好像没有放松过?”
王耀一愣,他踌躇了一下,自己来到这里,就像上了发条,恨不得像表一样日夜不停地转着。“嗯。”他有些小声地回答到。

“这个放松……怎么说呢?从各方面来讲,你紧绷得像一条绳子。但是,王,你要知道,绳子断开了再重新系,是会有一个结的。”风吹动了王耀的发丝,他沉默着,伊万读不懂他的神情,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自己的这番话。“为什么来苏/联?”

“交流学习。”王耀脱口而出,伊万挑了挑眉,“还有呢?”

王耀停下了,他站得笔直的。他反问他,“什么是苏/维/埃?”

伊万停下了,他正定定得看着王耀。风卷起他们脚边的落叶,伊万隐隐约约听见几声鸟鸣。他看向声音来的方向,这条路远远地延生着,他看见树的机理和叶,他看见白桦林的末梢,他看见不远处的图书馆。沉吟良久,他只是笑了笑。

“好问题。”

后来,王耀经常在图书馆撞见伊万,他每次看见他都会招呼他过去,给他看自己以前的笔记,或是和他讨论,又或是推荐一些书。

王耀记得当初伊万的话。

“好问题,可是我不能回答你,但是我愿意帮助你。”




天气越来越冷了。

王耀看着门外的人还是很惊讶的。他愣了一下,但是很快得反应过来请伊万进来。“坐吧,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伊万四处看了看,坐了下来,王耀自己搬来一张椅子,坐在伊万对面。“别这么紧张,我又不是来查房的。”伊万笑着说到。

王耀自己也笑了一下,“我给你倒点水吧。”

“嗯,麻烦你了。”伊万回应着,他刚才注意到,离他不远的一张桌子上都是凌乱的文件和一些书籍,笔记本。伊万站了起来,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随意地看了看。王耀拿着两杯热水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,伊万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。他把水放在桌子上,转到他身边。沉默了一会,王耀询问到,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并没有,你的这些方针很有用,我只是在做一些补充。当然,我不了解你们的情况,所以你当作参考就行了。”伊万一边说着,一边在字旁批备注。王耀仔细得看着,他生出手来,指了指其中一段文字。“为什么要这样?其实还有其他的方法吧?”

伊万轻轻皱眉,他摇摇头,用笔尖点了点。“我觉得这是最保险的办法,虽然效率来说比较差。”王耀摸了摸下巴,他想了想,拿起笔,在批注下又加了一句。

时针大概走了两圈的路吧,当伊万和王耀终于校对好这份方针,已经是徬晚时分。落日对着东方做最后的敬礼(1),白桦树的影子被越拉越长。王耀轻轻地打了个哈欠,他抹了抹眼睛,把手里的笔放下。

外头的风又大了起来,呼呼地捣鼓着窗户。伊万把最后一口水喝完,王耀刚刚开口想要说些什么,却被伊万打断了。

“想好了吗?”

“……也许。”王耀沉默了一下,给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回答。

“这不能算是答案啊……不过你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。”伊万摸了摸鼻子,他吐出一口浊气来,摸了摸王耀的脑袋,“没关系还有时间。”

王耀听他这句话,咬了咬唇,他把手边的文件收拾好,沉默了很久才深深地吸口气,“没有时间了。”
伊万猛地抬头,就见王耀把文件放在柜子里。

“越来越紧急了,我可能呆不到明年夏天。”
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。”

伊万清楚分明地看见,王耀手上的那块表,在缓缓地挪动着。
已经要开始预备告别了吗?



这是他一次漫游莫/斯/科。

他来到这里就很少出校,除非是去买一些生活的必需品。像这样漫无目的,不计时间地走,还是第一次。王耀微微转头,他这个角度可以看清伊万的侧脸,在莫/斯/科微暖的灯光下。

风又开始刮了。王耀缩了缩手指,他把围巾拉紧了点,然后又搓了搓手,哈出一口热气来。伊万明显注意到了这点,他把自己的手套脱了下来,递给了他。王耀微微地有些惊讶,不过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就接过了。伊万看着他,弯了弯嘴角。他们就这样,并肩走在这条路上。 

王耀听见伏尔加河的那头传来遥远的歌声,他仔细的听着,停下了脚步。他们一起站在桥上,看着伏尔加河缓缓地流淌着。

“ 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
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 ”

透过淡淡的薄雾那青年看见
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

王耀顺着那歌小声地哼唱起来,用中文唱着。伊万静静地听着,他就好像听懂了,又好像没有听懂,他只是静静地听着。看着风拂过那条河,拂过他们的面,拂过王耀哼唱的灯光,拂过他对他的告别。

远方心爱的姑娘寄来珍贵的信
她那少女的爱情永不会消逝

胜利时他将会得到他期待的一切
和那永远明亮的金黄色灯光(2)
……

伊万记的,他们出来的原因,
“已经定下来了,一过一月,我就立刻回国。”
“……这样啊(3)”
王耀看着他的眼睛,笑了起来。
“带我去看看莫/斯/科吧,自从来了,我还没有好好走过。”
“好。”

王耀听不清那传来的歌声了,他也没有继续唱着,他转过身,看着马路上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。“什么是苏/维/埃?伊万。”他好像在发问,又好像在自问自答。“一封封信顺着北风吹到我窗前,一封又一封,信纸上的泪水一滴又一滴。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压住喉咙里的呜咽,“直到我的窗前只有呼啸不停的风声。”

“伊万,刚来莫斯科的时候,我曾途经一条路,我想你应该记得。它坑坑洼洼的,被落叶盖的看不清,它周边都是灌木丛和树。可是它依旧延生出去了,通往不知名的地方。”

“或许,那就是苏/维/埃的道路吧?很少人涉足,却依旧是条路。我们想要开辟自己的大马路,就先得从小路走起。”

“不论它是不是坑坑洼洼,是不是铺满落叶,是不是冰雪覆盖,是不是荆棘密布。我们始终要走下去,那是我们的道路。”

他就这样一句句地说着,略有些撕裂的声音。伊万没有说一句话,他沉默地看着他,看着他的侧脸,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
“什么是苏/维/埃?”
“好问题。”
“我之前也不知道。”
“它或许是一个名词,一个代表,一个符号。但它也可以是一个信念,一个希望,一个火光。”
“为了解放那些受苦难的人,让他们创造想要的未来,就是我的苏/维/埃。”

王耀好像被风呛到了,他猛烈地咳嗽起来,断断续续地说着,手里紧紧地捏着刚才伊万给他的手套。莫/斯/科的风,对他好像从来不太友好。
他咳完了,转过头来,看着他,看着那个苏/联人,红着眼眶。

伊万抬起手,用冰凉的手摸了摸王耀的脑袋。

“回家去吧,耀,回家去吧。”





火车鸣笛了。

今天只有伊万一个人来了,王耀的同学们给他开了欢送会,现在还没醒呢。
王耀坐在窗前,看见伊万的围巾被风吹起来,顺带着一些尘土。他只是朝他摆摆手,风吹起他的发丝,伊万却看得清楚。他那温润的面容,和灯光一样温暖的笑。他朝他大力地挥起手来,用中文呼唤他的名字。
直到火车再一次鸣笛,车轮缓缓的转动起来,把伊万甩在后头,把莫/斯/科甩在后头,把风甩在后头。王耀才关上了窗。

火车走了好久,它经过一片又一片的森林。王耀伏在窗前看着,他看见树和叶,看见辽远的烟雾,看见飘渺的远山。他猛然看见一条路,虽然被很快被远远地甩在后头,和伊万一样。

王耀却哭了起来。

他手里捏着伊万的手套和牛皮笔记本,嚎啕大哭起来,哭得喘不过气来。他趴在桌上抽噎着,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他,几滴泪滴到他的手表上,指针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转动。

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
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
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
跟着我的爱人一起走啊
……
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
我的小路伸向远方
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
带领着我走苏/维/埃的道路(4)

――――――end
(1)泰戈尔的诗句,出自《飞鸟集》。
(2)前苏/联名曲,《灯光》
(3)纠正了
(4)前苏/联名曲:《小路》,最后一句均略有改动:
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
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
……
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
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

作者有话咕:终于写完了,大概写了一周……累死我了……明天我再检查一遍就发。